罗东成
父亲重病住院时，就再三嘱咐我，在他死后，一定要为在朝鲜战场牺牲的二叔烧一间纸屋、招回他在异国的亡灵。父亲还说，这不尽是他的愿望，也是爷爷的遗愿。当年接到二叔阵亡的通知书时，爷爷就说，要为他建一座衣冠冢、立一座碑，让你们兄弟永远记住，你们曾经有过一位为国捐躯的二叔。
说到二叔，依稀记得小时候在乡下老屋前的小溪边，爷爷常给我讲二叔在朝鲜打美国鬼子的故事。幼小的我听得十分迷，还握紧拳头，冲爷爷说，长大了，我也去当解放军，打美国鬼子替叔叔报仇。爷爷搂着我的肩膀，心疼的说，我才舍不得呢。爷爷还说，你打啊杀的那不是好事，爷爷只希望你长大后，到城里去读书、学真本领，把我们的国家建设得富强起来，人家就不敢欺负我们了。爷爷每次讲完后，总是捧着水烟壶，望着天上的星星，念叨着说:"希明，为了充滿希望的明天!"
"希明，为了充滿希望的明天!"那个时候，我不知道，"希明"就是二叔的名字，更不明白"希明"二字的含义。只记得，当劳模的爷爷对县长说，我是过继给二叔的儿子，把我弄进城，读书、学习、参加工作。后来入党提干，甚至单位分房子，都是因为我是烈士的后代。再后来，舒适的家庭，安逸的生活，就渐渐忘了我是二叔的继子，忘了我曾经沾过不少光的烈士二叔了。当那天，我把做法事的道士请来，商议招亡灵、烧纸屋的事项时，道士问起我二叔的姓名、出生年月和牺牲日期时。我居然一句也答不上……
为了找回失去的记忆，填补心中的愧疚，了结父亲和爷爷的遗愿。我查阅了县志、家谱和一些有关抗美援朝的文献资料。在仔细询问了母亲后，又特意回到乡下，找到几位老人，还有一位健在的志愿军老战士(二叔的战友)。只有在这时，我才知道"希明"是二叔1949年参加革命后改的名字，我才真正明白了"希明"二字的含义，二叔的形相也在我的脑海里渐渐高大起来。
二叔本名"希馀"，字"普生"，1929年8月(生日不详)出生，这是家谱上简单的记载。据乡下的老人回忆说，二叔应该是农历八月初一寅时出生，因为爷爷会看天，会看天的人一般是每月的初一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就起来看天，以此来推算一月的天气变化。老人回忆说，那天的天气很不好，阴霾霾、冷森森的，八月三伏天却寒气逼人。爷爷说，这伢子生的不是时候，只怕是颗灾星。果然，那个月一连下了十几天大雨，山洪暴发，把房屋、庄稼都淹没了。紧接着又是一场瘟疫，夺去了不少人的生命，不久，奶奶也染上瘟疫病故了。
那年，二叔出生还未滿月，我父亲也不足三岁。爷爷是走村串户的乡下裁缝，无力抚养两个幼小的儿子，便将父亲和二叔寄养在我舅外公家里，舅外公是替地主老财守山的看林人，住在大山里。他为人豪侠仗义，家里人口多，日子虽然过得很苦，但却有幸结识了一帮常来山里采购木材和山货的生意人，他们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从他们嘴里，二叔随着年令的增长知道了很多山外边的事情。也许是受了他们的影响，也许就是他们中的某人指点明路或带出去的。二叔十八岁那年的某一天乖进山砍柴无人注意时逃出了大山。老人们回忆说:"柴刀和扦担就扔在屋后的菜园里，人却找不到了。直到解放，你爷爷才接到你二叔的来信，才知道你二叔已是新组建的中国人民解放军空军第一代飞行学员。唉，可惜那个时候你爷爷……"
那个时候的爷爷还不是后来思想进步、当劳模的爷爷。爷爷的思想很顽固，在受了坏人的教唆后，居然咬破手指头写了一封血书寄到部队，扬言说，部队要是不放他儿子回家，就以死相抗……部队首长出于无奈，只好动员二叔复员回家。二叔回家后，就当上了乡政府的文书(现在叫秘书)。
"希明"是二叔参加革命后部队首长给改的名字。二叔的战友回忆说，你二叔因为武功好、枪法好、作战勇敢，师首长就要去当了警卫员。首长说，罗希馀，我给你改个名字吧!"希馀"，希望年年有余，这是普天下受苦人的愿望，但是不打倒封建官僚主义，不推翻旧政权，建立新中国，即使是五谷丰登，年年有余，受苦人也没有好日子过。就叫"希明"吧!我们今天的流血牺牲，就是为了充滿希望的明天。
"希明"，为了充滿希望的明天，为了保卫新中国。当美帝国主义把战火燃烧到鸭綠江边时，二叔以一个共产党员、老战士的身份，报名参加了志愿军。据县志记载，1951年4月，三民乡村民在一名乡干部带领下，有八十多名青年参加了志愿军。老人说，那名乡干部就是你二叔。
二叔牺牲的日期，我先是在县志上看到的，后来在志愿军烈士后代寻亲团志愿者的帮助下查到了更祥细的资料;罗希明，1929年8月出生，湖南省邵阳市新邵县高桥村人。1949年8月参加革命，68军203师609团2营4连战士，1953年7月13日傍晚7点13分在金城直木洞522高地与韩军王牌军白虎团的作战中炸坦克英勇牺牲……长眠在金城九峰里志愿军烈士陵园……在县志上，看到那十几页记载烈士的名册，我仔细地数了一下，仅1953年7月牺牲在朝鲜战场上，本县的烈士共有三十二人。
"那是打得貌似强大的美帝国主义不得不低头在板门店签订停战协议的最后一仗一一金城战役。那场战斗残酷哪，我们连从阵地上撒下来时只剩下五、六个重伤员……"志愿军老战士对我说:"我们连是7月13日天还没亮就攻下了那个距离金城以南八、九公里一个叫直木洞的522高地。敌人为了夺下那个高地，韩军王牌首都师白虎团出动了一个营的兵力在美军十几辆坦克的掩护下发起了十几次进攻，都被我们打退了。你二叔是傍晚在抗击白虎团最后一次进攻作战中光荣牺牲的，唉……"老战士长长地叹了口气接着说;"那个年代，我们穷哪!没有反坦克武器，打坦克全靠人，也就是现在人说的人体炸弹……"
说到二叔的牺牲，老人眼眶里涌出了泪水，他说;"你二叔，我的好战友一一罗希明，为了充滿希望的明天，为了新中国，当美军坦克压上阵地时，他硬是身上捆滿了十几颗手雷，冲出战壕，拉响了身上的手雷……"
那一刻，我听得热血沸腾、热泪盈眶，我仿佛看到在轰隆的爆炸声中，在熊熊燃烧的烈火里，英勇的二叔化作一颗辉煌的金星，划破硝烟弥漫的战场，永远地守卫在北方的天空。
农历戊子年八月初一，是二叔灵寿八十岁的生日，也是二叔牺牲55年的纪念日。我应约去接来那位志愿军老战士，在乡下，在爷爷给我讲二叔故事的小溪边，竖起灵屋，堆滿纸钱，在道士的诵经声中，遙望着北方的天空，一声又一声呼唤着二叔的名字……
当乡下最小的侄孙，问我是给谁烧纸屋时，我说，是你的一位祖爷爷，他是一位英雄。侄孙抬起稚嫩的脸蛋又问我，是一位什么样的英雄?大人们从来就没有说过!侄孙的话羞得我滿面通红。于是，我坐在小溪边，像当年爷爷那样给侄孙们讲了"希明"二叔的故事。
作者简介：罗东成，湖南省邵阳市作协会员，1950年11月出生，1966年(老三届)初中毕业。湖南省建工集团第四工程公司水电施工员，下过乡、当过工人、曾借调军营搞过地下国防工程。爱好写作，其作品散见于省内外报刊及各公众平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