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心灯——盲人陈波传；夏长阳／著
第一章/心中的明灯
五、调皮的弟弟
陈波的坚强与光明，从他七岁那年开始的，是他的初心。眼睛失明后，凭着他的决心和毅力，用行动书写了生命的意义和永恒的精神。在黑暗的阴影下，他所做的每一件事情都充满了艰辛，凝结着坚强。作为一个失去视力的人，多么渴望见到太阳和月亮，看到所有的光明。他用心学会了正常人所做的一切，内心却仍然被煎熬着。从他三岁失明到七岁的四年间，从春天到冬天，一年四季的色彩把他拒之门外，他只能用心和手，去感受春天的温暖，夏天的炽热，秋天的收获，冬天的寒冷。在与人的交往中，通过触摸描绘出他人的特征，听他人的表达，探测出他人的为人，但看不到他人的眼神和表情，更看不到他人的美丽与善意，眼见为实竟成了他的困惑。就因为这个，他的心很累，很烦躁，在与弟弟的一次玩耍中，与弟弟产生了矛盾和冲突，动手打了弟弟，伤害了弟弟。
几十年过去，他清楚地记得打弟弟的情景。那是一个星期六下午，日落西山，残阳如血。树上的知了在叫，墙角的蛐蛐在吵。邻居家的孩子放学了，来到生产队的土坪里玩，谈论着开学报名的故事。土坪边上有一间土坯砌的木屋，屋内两旁是仓库，大家吃的粮食都储存在里面，中间是会堂。墙上挂着一块用土漆刷的小黑板，桌上摆着一盏蓝色玻璃瓶制作的煤油灯。这幢木屋由生产队保管员负责管理，大门的钥匙经常吊在保管员的裤带上。生产队开会议事，学习毛主席语录，开批斗大会，最先都是保管员打开门，点亮煤油灯，等着生产队长、贫协主席、记工员和社员们的到来。有时不学习只议事，就坐在土坪里，在黑夜中说话。开完会都不想回家，聚在一起摆龙门阵，有人想唱山歌，生产队长不许唱，要唱就唱毛主席语录歌。小伙伴不管白天黑夜，有事无事都跑到那里去玩，捉迷藏，打堰捧，办家家，捉蚂蚁，炸泥巴炮，怎么玩就怎么玩，没有任何约束。秋天里，生产队把稻谷、苞谷、小米和黄豆、绿豆、苦荞，从田里地里收割回来堆在土坪里，很是壮观好看。有一次，两个孩子偷吃生黄豆，肚子拉稀，拉得到处是屎，臭翻了天。小伙伴知道陈波看不见，三个一伙、五个一群地把他推倒在稀屎巴上，然后哈哈地大笑，陈波以为大家喜欢和他玩，也跟着笑，拍着巴掌，直到闻到臭味才爬起来，想找推他的人麻烦，可他们雀儿似地很快散去，自己坐在稻谷堆上骂着野话。他不骂张三，不骂老四，朝天乱骂，谁都不接腔，不接架，默默地回家去。他们与陈波同龄，七岁是上学启蒙的时候，他因双目失明爹娘没让他去读。那天学校开始报名，平时与他差不多大的伙伴们被爹娘都拉着去了学校，唯独他还在家里带弟妹。他生气不吃早饭，是娘哄他吃的，答应带他出去玩，去哪儿己经记不清，可能到清浪滩去，也许去山上看风景，听鸟儿歌唱。娘在收拾碗筷，擦抹着碗钵、灶面，清洗着衣服，陈波在门口等着娘带他去玩。时间是早上九点多，陈波闻着青草的气息和映山红的花香，知道春天来了，阳光照耀着大地，送来了温暖。从前两天小伙伴未上学前的谈论中听到万物在生长，美丽的花朵在开放，树枝长出了绿叶，以及小溪流水发出的轻松快乐的声音。爹牵着牛在山下犁田，翻开冬草，卷着层层犁浪，夹杂着腐烂臭味的风从田里吹来。报春鸟不知疲倦地叫着，他听了好些年，前些年不用心听，这年伙伴们都上学了，留下他及妹妹弟弟在家里玩，不知玩什么才能离开孤独和枯草无味，于是认真地听着报春鸟的叫声。春天热闹，内心却空荡，雨露滋润不了他的心。奶奶带着妹妹上山了，他没心思与弟弟玩，催着娘带他出去。娘说等一会儿，等一会儿再走！他焦急而兴奋地等着娘。弟弟见哥哥没精打采，一个人玩得无趣，拿着棍子捅着他的背，捅了一遍又一遍。开始他只是用手挡着，并不想抓住弟弟的棍子。弟弟欺负他看不见，走到前面来捅他的胸膛，他用手去抓，弟弟又闪到他后面捅他的屁股。弟弟前后捅他，使他防不胜防，心里气了，叫了一声娘，要娘出门来制止，训斥一下弟弟，更希望娘打弟弟两耳光，可是娘没回答，也不出门。再叫第二声，娘还是没回答。娘知道他没上学心里气，答应带他去玩，只是一个托词，一个安慰，娘哪有时间陪他玩。如果他死缠硬拉，只能抽点时间去他爹犁田的地方走走，听听爹吆喝牛的声音。在他叫第三遍时，娘答应他说，好啦好啦，等忙完再走吧！娘看上午过去大半，太阳升到了屋前那棵大树，两只公鸡扬头叫了两次，已经临近中午，娘在里屋叫波儿，快中午了，上午去不了，下午去吧！快要中午了，屋前的芭蕉叶上还躺着无数颗露珠，在晨光的映衬下，闪烁着梦幻般的光泽，花蕾已经张开了脸，清香四溢。周围的花草蔚润，在春雨的濯洗下，干净得没有一点尘土。路上有人走动，家里的白毛狗汪汪地叫着。有个人走到门口，见陈波与弟弟在追逐，问他娘，你家波儿怎么不上学？娘迎出屋外，见是邻居，回答说，瞎子读书没用。看不见，识不了字，读什么书?对方点点头，对于瞎子读书有没有用，邻居与他娘不去讨论。娘见弟弟拿着棍子在打陈波屁股，不但不制止，叮咛道，波儿，他是你弟弟，你要让着他呀！娘把邻居引进屋谈论什么，陈波没听清楚，也不想听清楚，反正不是他不读书的事。后来邻居走时对他娘说，过几天等我有了大米就还你。陈波知道是邻居到他家借米下锅。陈波小，可他知道村里人都吃不饱穿不暖，摘野菜充饥。瞎子不能读书，他想不出充足的理由来说服爹娘。家里穷，没钱上学，这是主要理由，学校不收瞎子读书理由是什么想不出来。在娘回屋的一刻，他叫着娘，娘，您帮我向爹求一求，让我去上学吧，放暑假我砍柴把学费挣回来。
娘一边洗着衣服，一边答应好好，今晚我和你爹说!这天是星期日，生产队社员都休息，爹很早出门了，娘在家里打扫卫生、洗衣服，陈波不读书，也想过一个星期日。太阳刚露出山麓，他就对娘说，娘，今天带我和弟弟去看清浪滩吧？其实，陈波并不想去玩，他不得读书，让他去玩排泄火气。娘一边扫地，一边答应等扫完地、洗完衣服就带你和弟弟去玩。陈波与弟弟开始捉迷藏，陈波藏起来一下被弟弟抓住，而弟弟藏好他怎么也抓不住。一连数次，他总是输，心里不舒服，恨自己眼睛看不见，使劲地揉着，拍打着。娘见他在拍打自己眼睛，走上去抓住他的手，吼道，你再拍打眼睛，把眼珠子拍掉，剩下的就是两个孔两个洞了！捉迷藏玩不过弟弟，便换种方式与弟弟打手板，看谁打得快打得准，还是弟弟赢得多，弟弟欺负他看不见，总是将手掌迅速移开打不着，令他特别懊恼。娘说哥哥眼瞎看不见，你让哥哥打两下吧！陈波不愿意，说只要弟弟不将手板移开，我一定打得准！弟弟不听娘的话，仍然不让哥哥，把哥哥的手板打得通红。
陈波气得大哭，转头问，娘洗好了衣服吗？没有，等一会儿吧！他耐心地等着，坐在一边哭。那有什么好哭的。不要哭了，等会儿去沅水河边看风景！陈波听娘要带去沅水河，立刻停住了哭泣。他用衣袖擦干泪水，又与弟弟玩开了。不知什么时候，弟弟从哪里捉来一只蚂蚁，放进了他的后背衣里。他摇着身子，可蚂蚁越爬越快，在他后背的衣里乱窜，痒痒的，难受死了。他掀开后背衣脚，可蚂蚁拼命往上爬，抖落不下来。他想抓住它，由于手短抓不着，弟弟却在旁边嗤嗤地笑着，最后他把衣服脱下来才把蚂蚁赶走。陈波赶走了蚂蚁，催着娘，走吧，您不是一会儿就走吗？好吧好吧，你听到我还在洗衣服吗？就这样，娘一直在忙着。太阳升到屋顶了，有微风吹来，陈波听到了风声，强烈的光芒把他的头颅晒得滚热。他问娘，太阳当顶了，中午了，还去不去？去吧去吧，锅里有两小碗剩饭剩菜，你和弟弟去吃，然后上床睡午觉！
陈波听到娘答应他向爹求情，让他去上学读书，内心很是高兴，便摸着进了灶屋，打开了锅盖，端出了两小碗饭菜。一碗给弟弟，一碗给自己。当把饭菜放到灶面，弟弟趁他不注意，把他碗里的菜偷走了，剩下的只是一小碗光饭。他吃了一口，想夹点菜，可怎么都没有夹到。他问娘怎么没菜？娘说碗里都有菜呀，你看不见，闻闻有油盐味，你闻不到用手摸摸呀！陈波摸了没有，开始埋怨娘偏心，喜欢弟弟，不喜欢他，嫌弃他是瞎子。他说，娘，您偏心，我碗里没有菜呀！娘听了说，手板手心都是肉，做娘的哪能偏心？陈波吃完干饭，听娘的话睡觉了，结果午觉睡过了头。等他醒来，连喊几声娘，未听见娘答应，难道娘带着弟弟去了沅水河？正当他摸着下山时，娘拉着弟弟从水井回来。娘到水井清洗衣服，说等晾好衣服就走。在晾衣服时，一个邻居来到家里，聊着生产队的一些事。张三出工不出力，李四偷黄豆到高筒靴里，越说越有劲，不知要说到什么时候。他拉着娘的衣角拼命往前走，邻居问娘，波娃要去哪里？他想去看沅水河。眼睛瞎了看什么？娘说我也不知道。邻居说，波娃眼睛不瞎多好！眼睛不瞎，爹早让他读书去了。就是没书读，天天在生气。
邻居问，波娃，你想读书？嗯，我想读书。你看不见课本，读什么书？我识不了字，学会说话呀！波娃，不读书也好，这年头读书没用，整天批判斗争喊口号，亮着眼睛的人学不到东西，你双眼失明更不会学到什么！陈波听着邻居在为娘说话，心里忿忿不平，催着邻居快走，我们还要去沅水河玩！邻居笑了笑说，这鬼仔赶我走了。好好，我走了，我走了！ 邻居走了，陈波觉得头上的太阳光没有刚才烈了，产生了急遽的变化，黄昏很快到来。这时候，娘用镰刀在切着什么，咔嚓的声音传入了他耳朵，那声音就像时光的脚步停不下来。他知道娘在敷衍他哄他骗他，于是生气地躲到一边去哭，娘放下镰刀，跑过来抱住陈波说，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去看沅水什么？别哭了，你爹快要回家了，晚上我和他谈谈你读书的事情。下个星期天，我们再去看沅水！陈波不相信娘说的话，自从眼睛瞎了后，娘一直在骗他哄他。娘说完这句话，陈波生气了，不理睬娘。不懂事的弟弟，见哥哥不高兴，逗着哥哥说话，告诉哥哥，哥哥，你碗里的菜是我偷走的，衣窝里的蚂蚁是我放的，你不知道吗？嘻嘻……
原来是这样，陈波的火气爆发了，他伸手想打弟弟，弟弟东躲西藏没抓着，拿着一根棍子在他背上捅，敲着他的脑袋，嘿嘿地笑着，你打呀，打呀，打不着我！陈波为了逮住弟弟，装着不还手，任弟弟敲打。弟弟认为他没有还手之力，将棍子放在他的肩膀上不动。眼看机会来了，他迅速地抓着棍子，用力猛拉，把弟弟拉进了怀里，打了弟弟两耳光，然后用力一推，把弟弟推倒在地，撞上一块石头，脑门被划出一道两厘米的血口，痛得弟弟哇哇大哭。娘从地上抱起弟弟，见鲜血猛流，往屋里奔去找蜘蛛网。她知道在乡下，不论是伤手还是摔出口子，只有蜘蛛网才能止住喷涌的血。娘找来蜘蛛网丝，细心地缠在弟弟的脑门血口上。血是止住了，弟弟却还在哭，哭疼了娘的心。自从生下这个弟弟，娘高兴了好一阵，对别人说，波儿眼睛瞎了，上帝张开眼睛给我送来了一个健康的儿。陈波看不见，从娘的一些话语中对弟弟极为爱戴，对他这个失明的儿不寄予多大希望，嫌他是一个包袱，一个沉重的包袱！
娘走上来拍了陈波一巴掌，骂道，他是弟弟，怎么不让一让？陈波被打了，内心不服气，恨他娘偏袒弟弟，是弟弟惹他才打的。他把中午弟弟偷他碗里的菜和将蚂蚁放进他衣窝的事告诉了娘。娘听明白了，知道了真相，瞪了弟弟一眼，骂弟弟，哥哥是瞎子，今后还要靠你养，不能欺负他!陈波想听到娘打弟弟一巴掌，可他没听到。陈波听到的是娘要弟弟养他，脑子一片空白，一片迷茫，他不得不用三岁前的光明去抹杀现在的黑暗，去追求往后的生命，暗暗下着决心，一定要学会生活，不需要任何人养，包括父母。他要记住三岁前的光明，记住那段快乐时光，分清太阳、月亮和星星的关系，靠别人靠不住，只能靠自己，做一轮大大的太阳！
从娘的话语中，陈波听出了娘的弦外之音，听到了娘的心声。在娘眼里，陈波是一分负担，是一个包袱，让娘烦恼和忧愁。陈波觉得娘在对待他和弟弟中有些不公平，他问娘怎么不打弟弟？问话有点幼稚，内心却有不满，想讨回一个公道，怕失去娘的关心。然而，从太阳偏西到黄昏，娘一直没有回答。弟弟叫他，他不答应，不愿和弟弟说话。在他心里，三岁的弟弟仗着爹娘的偏爱欺负他，他知道弟弟不是故意，是弟弟不懂事，没把他当残疾人，娘也没好好教育弟弟，要弟弟知道哥哥是瞎子，看不见亮，好好地带哥哥。他问娘怎么不打弟弟? 娘始终没有回答，他也不想娘回答。娘在做她的事，没时间考虑他的内心感受。
陈波坐在土坪里不说话，等着爹回来吃晚饭。弟弟是后爹与娘结婚生下的第一个儿子，他与弟弟只是同娘异父的兄弟。他原来不知道，把后爹当作亲爹，叫爹叫得格外甜。爹是后爹这件事还是去年秋天，奶奶带他上山捡板栗不小心说漏嘴得知的。奶奶说，这个后爹对你很好，不是他不给你治眼睛，是医院治不好。你不要怪罪他，该叫爹的时候还是叫爹，是他挣工分挣钱养活我们全家，你懂吗？陈波平时听村里人说过，陈波后爹对陈波好，对他娘也好，于是问奶奶我的亲爹在哪里？
提起他的亲爹，奶奶哽咽地告诉他，你的亲爹因为贫穷没饭吃，在生你的三个月前上山采野菜摔死了！陈波明白后，回家躲在屋背偷偷地哭泣，思念没有见过面的亲爹，他长什么样，长脸还是圆脸，高大还是矮小，嗓子单薄还是浑厚，他没听到娘描述过，从不提及他有一个亲爹。陈波躲在屋背，听到后爹打着嗝嗓，听到奶奶炒辣椒被呛打喷嚏，听到娘在叫唤他，波儿，吃晚饭了！娘的语气平缓，不快不慢，不急不慌，她不担心陈波摔跤和栽跟头，相信他走路不会出事，判断他不会走远，就在屋的周围打转，一个瞎子走不到什么地方去。娘连叫了三遍，他不想答应，与娘捉迷藏，让娘急急，不能记住只有弟弟，叫她别忘记还有一个看不见亮的大儿陈波。娘不见陈波回答，问奶奶他去哪里了？奶奶从灶房出来，揩着被辣椒呛出的泪水，看看房里没人，说煮饭前在门口玩，怎么不见了？奶奶使出刚打过喷嚏的喉咙，用力地呼唤着波娃，可他任性地不回答，蹲在屋背木柴堆里，吃着生板栗。
太阳回家了，将黑暗留给了大地。陈波躲在木柴堆里一个多小时了，最初还有晚霞从树叶斜射进来，有些热度。刚刚过去不久，光线就暗淡了，一阵比一阵暗，不远的树木模糊了，变成了一团黑影，他感觉到有了凉意。天黑了，不见陈波回来，爹娘和奶奶开始急了，不间断地喊着，娘在叫波儿，奶奶在叫波娃，没听爹叫一声，说一句话，看来爹不太喜欢自己，不把他当作亲生儿子。娘不告诉他有亲爹，怕后爹恨她，陈波找到了原因，躲藏没意思，便从后门悄悄地进到屋去。堂屋点着的煤油灯在闪烁，爹娘和奶奶出门找他去了，弟弟妹妹不在堂屋，在大门口等着爹娘和奶奶回来，他们没有想到陈波会躲在屋背。爹点着竹把火在田间地头照着。陈波听到奶奶回家了，叫了一声奶奶，奶奶高兴地答应了，问他去了哪里？他听到娘回来了，叫了一声娘，娘也高兴地答应了，问他躲在哪里？他听到爹回来了，叫了一声爹，爹没有答应，只说你越来越调皮了，然后爹再也不说话了。他听出爹在恨他，指责他。对于奶奶和娘的追问，陈波扯谎说，我在偏栅的凳子上睡着了。那么叫你怎么不答应？睡死了，没听见。奶奶相信陈波的话，说波娃同我到捡板栗，中午没有睡觉，可能累了，不小心睡着了！娘会心地点了点头，相信奶奶说的话。吃饭时，娘看着陈波后爹不好的神色，心里内疚，对陈波说，你越来越不听话了，让你爹生气，今后不要这样做了！
陈波想自己是继子，为什么要隐瞒? 娘一直以为他把后爹当亲爹，任随爹骂他，都不记恨。奶奶看陈波不服气，后悔今天下午将亲爹的事告诉给了他。为了不漏马脚，奶奶劝着他，波娃，他是你亲爹，你要听亲爹的话！年满六岁的陈波，听过奶奶和娘说的话，懂得全家都靠他养，生活艰辛，怕离家而去，因此，要他听后爹的话，把后爹当亲爹，点点头，大声地叫了一声爹，您辛苦了！
陈波这一家子，只有爹一个男劳力，靠他挣工分，靠他在家做木工打水桶和脚盆挣点油盐钱。陈波记得六岁那年早春二月，一个雷雨交加的夜里，那是他终生难忘的夜晚。冬天不下一场雨，整个村里被旱得透不过气来，惟一的那口水井即将干枯。第二年早春，天仍然不下雨，大人们焦急地等着雨水的来临，等待着种阳春。突然这天晚上，滂沱的大雨终于在声声炸雷声中滚下，村里的男人像过去土匪进村抢东西似的，连夜打着火把，上山犁田赶水。被雷雨惊醒的爹，从睡梦中一跃而起，娘也跟着起了床。爹问娘，你起来干嘛，我给你做伴打火把！于是娘和后爹一道赶着牛，扛着犁，走往山岗去犁田。犁田多就多得工分，就多分口粮。爹不怕雷炸，不怕电闪，不怕风卷，风雨无阻，深一脚浅一脚地，把干旱田地犁开，让雨水深透进去，变成尘土和泥巴。爹掐着指头一算，一个晚上的工夫可获四个劳动日四十分。他对娘说有你的陪伴，我不疲倦！
正在烧水的陈波，听到后爹特别开心，嘿嘿地笑了起来。爹娘如此的苦累，不懂事的陈波还惹爹娘不高兴。其实后爹把他作亲生儿子对待，比自己亲爹还好，他不会把爱挂在嘴上。是弟弟先打了陈波才还手打伤弟弟的。弟弟错在先，娘没教育弟弟哥哥是盲人，不要打哥哥。而母亲不但不批评还袒护弟弟，爹回家得知后，打了弟弟一耳光，要弟弟关照哥哥，扶哥哥走路，爹不说波儿是累赘是包袱，只有娘在一旁插嘴说，你把弟弟打伤了咋办，要知道你是个瞎子，以后我们都要靠你弟弟养!陈波听了，明白自己是包袱。但他找不到一个恰当的词来表达不满，想了好久都没想出来，最后说，娘，别人能做的，我也可以做，不会比别人差，不做您们的包袱！听着陈波斩钉截铁的话语，自己的娘，像枯死的禾苗，迎来了一场及时雨，有一种起死回生的感觉。想这孩子人小心大，个性极强，不改变他叛逆的性格，今后怎么生存，怎么活下去。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一个瞎子需要人帮忙，靠亲朋好友接济，否则寸步难行。他忘记了自己是瞎子，往后的路特别艰难，长大了娶妻成家谁来养，这都是一个问题，必须面对的现实。眼下有爹娘，爹娘老了怎么办？娘想了许多许多，没有想到陈波有一颗坚强的心，一个充满智慧的脑袋。从他的内心可以看到生命的光芒，初心是这样，未来也会是这样，只要有坚强的心，不论走到哪里，哪里都会发光。小小的年纪就有这样的决心，这样的口气，娘的心里得到了安慰，认真地看着陈波的模样。天庭饱满，脑门红润，瓜子脸上，骨气十足，使人无法看到眼瞎，山峰般的鼻梁，高高在上，嘴大唇薄，将来一定能说会道，凭着一张嘴就有一碗饭吃，什么事可能难不了他……
娘看了半天说，行呀，只要你有这个决心，不要靠任何人养，娘就放心了！从第二天起，陈波闷闷不乐起来，沉默而冷淡，孤僻而傲慢。原来总是喜欢往热闹处钻，喜欢和小伙伴一起玩，遇人打招呼，别人叫他，他会响亮地答应。现在的他，越是热闹的地方，越是躲得远远的，不愿和同伴们玩，大多数时间和奶奶在一起，奶奶有事没时间带他，他自己拄着棍子在某个地方坐下，像个木偶呆着不动，没有任何心思去听什么。坐累了，起来独自到无人的地方寂寞地瞎转，转来转去，他走不出黑暗的童年之门！
六、蜕变的先兆
从打弟弟那天起，倔强的陈波就暗下决心，要活出个样子给爹娘看，给村里人看。不论什么样的人，只要下定决心，付出毅力，一定会从困惑的阴影中走出来。相反，阴影在特定的生活环境中会化成一种鼓舞生活的力量。一段时间，陈波为自己的双目失明苦恼过，愤恨过，茫然过，不是娘的一顿训斥，他生活在阴影之中不能自拔。既然眼睛不能复明，留着这条生命干什么，小小的年纪就开始抑郁，有时坐在门口一动不动，不说一句话。奶奶叫他，爹娘叫他，他都不理睬。每天只吃几口饭，只喝几口水，等着日出日落，听着鸟鸣鸟息，活得就像明天要死去一样。奶奶担心他这样下去，会在忧愤中死去。奶奶整天守着他，他不吃饭，奶奶强行要他吃，强行给他喂。奶奶苦口婆心地劝他，一个人的生命非常宝贵，不要学你亲爹做短命鬼，要坚强。这世上瞎子多，不是你一个人，大家都活得好好的，没人不想活。眼睛看不见用心去看，所有事情用心去做，没有做不好的事，有的还比正常人做得好，活得好。
陈波听奶奶讲心，讲心的价值和作用，听得有些迷糊，但能明白一些事理。心的力量最大，做什么事都是心先行，所有的想法都是来自于心。心可以管身，心不累，身不累。不久，他的心开朗了，决心用心去学会一切，不能三心二意，要一心一意。用道上的话说，修心就是收心，然后修身，做到身心合一，言行一致，才有智慧，才能出成果。陈波度过一段寂寞的时光，也许是童心的力量，或是内在的天性使然，没过几天，开始和小伙伴玩了，开始了与命运抗争，与生活抗争，一切从零开始。他要学会上山砍柴，下地干活，学会种菜，学会挑水，学会洗衣服，学会煮饭，给爹娘帮忙做事，做到自强自立，铸就对待生活和工作争强好胜的性格。
通过一年的努力，他学会了煮饭、洗衣、挑水、扫地、开门和锁门，并多次走下山去，来到沅水河边，听水鸟叫声和沅水号子，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一个盲人，用自己的双手去创造生活，帮助他人。与他谈人生，陈波的脸上写满了自信。他第一次去水井挑水，靠着艰强和勇敢。先天夜里，他全裸地睡觉，第二天早晨，他全裸地起床，像是蜕变。由于昨夜天气热，很晚睡不着，睡着了醒来已是朝霞满天。他穿上长褂短裤，洗罢脸，发现娘出工了，奶奶和妹妹弟弟不知去向。太阳散发着热气，脑门上泛着汗水，往耳朵两边流着，蚂蚁似地爬着，感觉有些微痒。他摸着进了灶屋，想舀水喝，水缸没水，刮得木瓢响，闻到了水的臭味。他知道平时喝水也有臭味，没有这么浓重。这水来自水井，水井一定很脏，今天闲着无事，把水缸清洗干净，再去水井挑水。水井离家一百来米远，是一口老井，三岁前陈波看到过，有一些记忆。水的周围是井台，用青石板铺就而成。井背有一棵古树，二三百年历史。树冠大，枝繁叶茂，水井被荫护着，春夏时节，村里男人常在树下歇息聊天，甚至在此睡午觉，看着村子四周的青山，望着天上的流云，放松眼睛，平和心情，闻着井边野兰花盛开的香气，惬意极了。有的动打三棋，谁输就喝一瓢井水，一个中午下来，下棋功夫差者肚子被灌得像一面鼓，敲着肚子都能听到响声。三伏天的夜里，有的跑来用流出井口的水擦抹身上，图个清凉，坐到半夜月亮西去才回家。
这年，陈波他爹为生产队找副业外出做木工，家里活儿就靠奶奶和娘两个女人支撑。也许是娘太累，也许是一时疏忽，这天早晨娘又忘记挑水了。对于挑水这项重活，爹在家都是爹做，每天早晨都把水缸挑满，爹外出娘来挑，娘挑上半缸就不挑了，往往用到晚上就没了。听奶奶说，这口大水缸是姑爹划船从常德买来。姑爹长得威猛，一米七六个子，由于从小在船上，手脚大，指缝宽，看似张牙舞爪，其实善良体贴。看内弟媳妇怀着孩儿，家里通用木桶装水，久了长霉不干净，影响孩儿身体健康，便从常德买来这口水缸。船到清浪滩，下船将头钻进水缸，双肩一顶，就扛送到了家里。不料三个月后他亲爹自杀而亡，他诞生不久姑爹染病离世。奶奶怀疑陈波这孩子命大，八字恶，不容他人生存，把他姑爹赶走了。这口水缸能容五、六担水，可供全家煮饭洗刷一天。每当奶奶看着水缸，就想起死去的郎巴公，想起女儿的苦难，泪如泉涌，心如刀绞。如果他还活着健在，每跑一次船，不管是常德、岳阳、长沙、南京，都会给陈波奶奶买一些东西送来，捎上两瓶好酒，带上陈波他姑姑，回一次娘家，烧两个好菜，与陈波亲爹喝上两杯，拉拉家常，说一些开心的事儿，让陈波奶奶高兴。那些年奶奶很高兴，自从死了丈夫、儿子和郎巴公，脸上没有了笑容，整天哀声叹气。生下陈波，才有笑意，但好景不长，三岁的陈波双目失明了，又让她痛苦不堪。苦归苦，八字归八字，她安慰着自己，陈波的眼睛不瞎，家里其他人都会遭殃。上帝的眼睛雪亮，为保存这个家庭，让这个家庭平衡发展，让弟弟妹妹好好活着，在生妹妹的那年，一场小小的水痘把他的眼睛弄瞎了。村里大多数小孩都患过水痘，没人瞎眼，陈波是第一人。大家想不到，也想不通，只好用八字太恶解读罢了。奶奶六十多岁了，面对这个苦命的孙子，把他的痛苦深深地埋在心底。平时陈波都是弄好饭烧好水给弟妹洗澡，再烧上热水等爹娘和奶奶收工回来用。因为大人干了一天活，肯定出了汗，回家当然要洗澡，昨晚水缸没水了，不仅不能给大人们预备热水，也不能给弟妹洗澡。话说回来，其实这也并不是大不了的事，没有水让娘收工回来再挑也不晚。可陈波感到，遇到这样的事自己应该想办法解决，为什么硬要等娘回来呢？于是，从没挑过水的他，把弟妹关在屋里，交待他们别乱动，自己挑着水桶摸着去水井挑水。他知道水井在什么地方，但这之前没有挑过水，对水井不是十分了解，像他这种情况，什么事都要亲自去做过，心里才有把握，凭想象是很难与实际相符合，弄不好会出事。陈波挑着几乎和他差不多高的水桶，用一根棍子探路，摸到水井边，把水桶放一边，用手摸了摸水井的水，他没有感到水井的清凉，闻到的是井外烂泥巴的臭味，他想井外有烂泥巴，井底也会渗透有。先挑水回家，明天来把水井洗干净。可他想不到挑水这么不顺利，差点淹死在水井里。水井由于长年缺少管理，井口四周长满了青苔，十分的滑。平时正常人不小心也会被滑倒。他把水桶放在井边石板上，然后弯下身子摸着试探井内的水位，以便用木瓢舀水。可能是刚过一天的挑水高峰期，水位低，仅有一半的水。他弯着腰试探着，突然身体失衡，掉进了水井……
水井的水位很低，蓄积的水仍然还有一米多深，一下将陈波淹没了。好在陈波机灵，在双脚落入井底的刹那，条件反射地用力一蹬，身体借力冒出了水面，潜意识地大叫几声，伸手抓住井内的一块石板，不幸的是长有青苔的石板太滑，又一次掉了下去。不知过了多久，呛了多少口水，井底的淤泥被他一搅，成了一团泥浆。也许是他命不该绝，危急之际，一个邻居来挑水将他救起。被救起的陈波没有哭，只是吐着泥水，感激着邻居。邻居看到这情景于心不忍，禁不住地大声骂起陈波的娘来，你娘不是人，怎么让你挑水，淹死怎么办！陈波见邻居错怪娘，解释说，不是娘要我来挑水，是我自己来的。邻居叹息说，你年纪这么小，又看不见，挑什么水？陈波嗫嚅着说，家里没水了，我想挑水回去给弟妹洗澡。邻居本想再责骂他几句，听了他所说的话和眼前的可怜相，叹了口气说，你快回去换衣服，待会儿水清了我给你挑水送去。陈波倔犟地说，我不要你挑，我自己挑。邻居火了，你这伢子，这么犟，快回去!
陈波吃力地挑水回家了，没有将水倒入水缸，而是把水倒进了锅子。夜里，邻居来到家里将陈波白天挑水的事与娘说了，嘱咐他娘千万别让陈波再干这种事，假如再出现类似的情况，若旁边无人相救不出大事才怪？奶奶和娘并不知道此事，听了邻居的诉说，禁不住地替陈波捏了一把汗，狠狠地将陈波斥责了一番，过后想起陈波的用心，奶奶和娘心存感激。可是陈波并没有太在意奶奶和娘的责怪，更没有把邻居的交待放在心上。想到水井周围太脏，青苔太厚，不然会那么滑吗？当他掉进水井的时候，双脚探出井底有好深的淤泥。在他的感觉里，水井应该是一个十分干净的地方，水是人饮用的，而且村里人天天要用，怎么可以让它脏呢？
第二天吃过早饭，娘又忘了挑水与奶奶出工了。晨光在屋外土墙的蛛丝上游移，朝霞闪烁着梦幻的光泽，山花送来阵阵清香，往山下走的石板路两边长满青苔，下山的人都小心地走在石板中，今天陈波要沿着这条光滑的石板，到一百米远的水井去洗井，做一件大人做的事。
陈波用竹椅背着弟弟，牵着妹妹来到离水井不远的空坪里，自己便踅回家摸着挑上水桶，带上一把锄头来到水井旁。他决定将水井清洗一番，摸着确定好井口的具体位置，用手摸着将井口旁边的杂草清除干净，丢在井下空地上，然后趴在井台上，不断地转动身子，摸着井内四周石壁上的青苔，慢慢地刮洗着。做完这些，他先把水舀干，回家取来椅子和脸盆，将椅子放入井里垫着，再将井里的污泥铲掉。因为个子太矮，必须用椅子垫着才能完成这个环节。陈波独自忙碌着，汗水很快将衣服湿透。未等忙完，就被前来挑水的邻居发现。邻居大声责骂道，波宝，你在这里搞什么，把水搞成这样子，你忘记昨天没把你淹死吗？这位邻居显然听说陈波昨天被淹的事了。听了邻居的责怪，他只好怯生生地站起来，不好意思地说，我想把水井洗干净！
邻居做梦也没想到陈波来洗水井，当他明白用意后，邻居仍然没好气地说，你眼睛看不见，小小年纪，洗什么水井？陈波怯怯地说，水井很脏。我昨天掉进去时，脚探到下面有好深的烂泥巴。邻居不耐烦地说，村里那么多人吃水都没来洗，要你管那么多？陈波强调说，他们上工没空，我反正在家带弟妹没事。你娘让你带弟妹，却干这些不是你干的事，若把弟妹摔着，要讨你娘骂了！邻居说话的声音仍带有责怪的意思，但语气明显不同，你看你浑身搞成样子，让开，让我来！此时，又来一个邻居挑水，见此情景，赶忙放下水桶帮忙，不一会儿，水井就被清洗干净了。望着洗好的水井，再看看浑身泥水的陈波，两位邻居禁不住一阵感叹，没想到陈波小小年纪竟有这样的境界和胸怀，如果眼睛不瞎多好呀！水井被洗干净了，陈波却成了泥人。他与两个邻居坐在干净的井台上，等着清清的泉水往上喷涌，将井壁上的尘泥慢慢沉淀，好似荷花一样出污泥而不染。邻居望着清澈见底的水井，伸出拇指赞颂着陈波。
在笔者的眼里，用《维摩经二十五.佛国品》现代的说法，土地的清净，取决于心的清净。保护好环境从人心开始，保持心的清净，就是对环境的保护。我们要美化家庭、美化环境、净化社会，就是净化每一个人的心灵。陈波从小就有这种清净的心，物我一体，心境合一，守护大自然，与大自然和平共存，在他年少的心里就装下了清净完美的世界，不愧是一个完美的少年。陈波的蜕变从洗井开始，心灵美得像涓涓流淌的泉水，照见了他透明亮丽的心。在他的影响带动下，后来，这口水井每两个月清洗一次，使村里人喝上了清净的水，纯净的水，喝上了从陈波心里流出来的心灵之水!
未完待续......
(作者：夏长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