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 媛
兵铺湾是老家最远的一座山，山里有一大片梯田。小的时候，一年四季，我们都要去那里。
春天的时候，插秧，一整天下来，腿酸痛的不像自己的，下坡的时候，都会一瘸一拐。
夏天的时候，收花生和大豆，在炽热的阳光下，呆一整天，脖子上的皮晒掉一层，流露浅红的肉。
秋天的时候，割穗、收稻谷，手臂上被稻草划出横七竖八的口子，又痒又痛。
冬天的时候，上山砍柴，挖竹笋，收工的时候，背上总要背一捆柴回家。
回家的路很长，我们最爱在半路上的鸡爪树下休息。那棵树非常大，宽大的的枝条和密密的树叶把整条路都包裹进来。天晴的时候，树下阴凉清爽。下雨的时候，也只有零星的雨点会打到肩上。最喜欢的是秋天，鸡爪树上的果实成熟了。小的时候，这是我们不可多得的零食。爸爸总会爬到树上，用棍子打一些下来，我们欢呼着捡起来吃。吃完，还会带一大把回家，可以吃好多天。
二
记得六年级的那个暑假，一家人都很忙。父母每天起早贪黑地干活，只为给我们三姐妹凑学费。我们也不闲着，每天跟着进山下田，做力所能及的事。有一天，我们去山上砍树。爸爸那几天身体不太好，傍晚回家的时候，他还是扛了一根木头回家，我和妹妹扛了一根小一点的。在鸡爪树下休息的时候，我看见他满头大汗，大口大口地喘气。有点心疼他，想和他换一下，减轻一下负担。十二岁的我，思来想去，却不好意思说出口。
天快黑了，爸爸说，我们起身回家吧。他扛起木头的那一刻，我鼓足勇气问，爸爸，你那一根柴重不重?
耿直的爸爸没多想，大声呵斥了我：肯定比你的要重啦。难道你以为这一根轻，想和我换啊。这么不懂事。听完爸爸的话，心里五味杂陈。刹那间，溪水的潺潺声，和林子里鸟儿的鸣叫声，听起来都那么聒噪。尽管委屈，我也没有辩解。憋着眼泪，扛起木头，在暮色霭霭中回到了家。我没有怪爸爸，他身体不好，家庭压力大，脾气不好也是正常，但这件事我一直都没有忘。
多年以后，我做了母亲，事情多，工作忙。偶尔也有对孩子不耐烦的训斥，每次她都会委屈地大哭。一开始很不理解，后来想想这件事，心里也就释然了。没有完美的父母，我也不是完美的小孩。只要心里有彼此，就没有迈步过去的坎。
三
初中毕业以后，我读了师范，后来去长沙读大学，去广西读研究生，再到北京工作，离家越来越远，回家是一种奢侈，干农活更加没有机会。
2003年春节，奶奶去世，老人家一辈子乐善好施，没遭什么大罪就离开了我们。墓地选在兵铺湾最高的田埂上，而此时的那里已经不是我们儿时的模样。
经济的发展，电器和煤气的普及，柴火也不再是做饭和取暖的必需品，村民进山很少，路上枝蔓藤生，行走艰难。为了让奶奶的灵柩顺利到达兵铺湾，几个堂哥一大早就进山，修剪路边的枝叶，清除路障。父辈们挨个到村民家里磕头下跪，请他们帮忙。最后，整个村子里的劳力几乎全部出动，终于顺利地将奶奶的灵柩送到兵铺湾。回来的路上，我们又一次在鸡爪树下休息。多年不见，鸡爪树老了，树干斑斑驳驳，枝叶没有之前茂盛，但还是像一个倔强的老母亲，拼劲全力活着，留给路人最后的慰藉。
父辈们每年都要去给奶奶扫墓，鸡爪树与我们，又像以前一样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清明节是我们家很重要的一个节日。爸爸他们兄弟五个，大伯伯在长沙定居，过年基本不回，每年清明节却早早归来。二伯伯在祖屋开了一个农家乐，生意很好，每年清明节，都要停业两天。我爸妈这几年也在外面，每年清明节都要雷打不动回家。还有四叔和五叔，平时生活在县城，清明节那天总会起个大早赶回。前些年，二伯伯生了一场大病，退出了清明扫墓的队伍。2016年，爸爸做了血管支架，不能剧烈运动，也不敢爬山扫墓了。
我们这一辈成了扫墓的主力军。堂哥堂弟都很忙，也会早早安排好工作，提前回来。前两年，我从北京回到长沙，离家近，回家扫墓的机会多了。
兵铺湾上，翠竹依然青葱，溪水依旧潺潺，只是鸡爪树不见了。听村民说，这些年鸡爪树被虫子蛀的厉害，又经历了一次大雪压顶，彻底跨了。从此，我们再路过，依然会在那里休息。原来偌大的一棵树，只剩下一堆黄土，寂寞地看着路人。
四
去年，四叔提议，在鸡爪树下建一个凉亭，为来往的路人提供方便。这一倡议得到了几个兄弟的大力支持，主要由四叔负责，凉亭很快建了起来，并取名“永泰亭”。凉亭落成那一天，从“杨家大院”微信群里看到照片，记忆里的那棵鸡爪树，好像又回来了。四叔把兄弟五个人的名字，刻在了凉亭的背面。不刻意寻找，根本看不见。
他说，这是一种家族的纪念，我们自己知道就好。
